2012年9月14日 星期五

廚房裡的太平洋戰爭


廚房裡的太平洋戰爭


 童年時代的我最喜歡在廚房裡聽母親講太平洋戰爭的故事,
少 女時代志願到日本海軍基地服役的母親,令我十分崇拜,二次世界大戰的種種事跡,漂浮在老台灣舊式幽暗廚房的鍋鏟碗筷、餿水和滾熱的油湯之間,令我的童年生 活產生十分奇特的視野和非凡的想像力。小小年紀的我,以戰士的她做為我成長的女性認同,只要母親走到那裡,身為小女兒的我就跟隨到那裡。主持一個赤貧的家 庭,為供應全家所需營養、及身為運動員的父親巨大食量,她暗暗的剝削自己應有的營養。有一天,她在長期營養失調下,終於昏眩暈倒,而將一碗熱滾滾的絲瓜湯 直淋淋的傾倒在寸刻不離她左右的我頭上。雖然父親偶爾會以柔道六段的腕力為她分勞洗衣,而將我心愛的小黑人衣裳圖案須臾之間搓成了灰白小人,然而更多時 刻,母親夜半被喚醒,揉著惺忪的睡眼劈材起爐灶,為飢腸轆轆的父親炒飯!在那黯淡潦倒的舊日時光裡,我像是她軍旅生涯中僅餘的最後一兵一卒,
而她則像是一位身上配滿了襤褸勳章的一名女將軍。
三歲那年,我們隨著嫁給富有會計師的大阿姨搬到雙連鐵道邊。那段日子,母親常彎曲在鐵道邊的矮屋簷下,為中山北路一帶有錢的仕女縫補絲襪,母親充滿夢想和豪情的大眼睛緊靠在鐵補絲襪的小銅管邊,在繃緊的銅管口的襪面上,尋找像蜘蛛網一樣的細小破洞,
我同情的望著她,焦急的想,我們的夢想正一吋一吋的破滅了。
母 親彷彿看穿了我們沮喪的心思,有時她會振作士氣,穿起父親的大黑西裝,及雨鞋,拿著雨傘當拐杖,跳起卓別林的歌舞,引我們發笑。有時候,她湊足了零錢,帶 著烏漆八黑的我們,像丐幫一樣,乘坐公車又換火車,一直到達基隆的港口看海,她常提議要尋找一種顏色,這個遊戲可以從基隆所有委託行的衣料,
一直找到海鷗在飛翔的天空,這種超脫痛苦的訓練經常在童年演習。
有 一次,在和父親經歷無數次椎心痛楚的爭吵後,以及這種天長地久日以繼夜,夜以繼日赤貧如洗,令她無以為家庭主婦的恆長苦痛下,她終於碎心離家出走。離家的 那天,她拎著一個包袱,流淚向我們道別,並且在桌上的空牛奶罐裡裝了滿滿一桶花生,她告訴我們,如果肚子餓了,可以慢慢的吃罐裡的花生。母親一走出門,我 們三個小的孩子立刻蜂湧而上,撲向花生,在轉瞬間就將花生吃了個罐底朝天。正在這時,忽見母親氣喘咻咻的狂奔回來,飛快的將包袱藏入被櫥,過了一會兒,一 輛三輪車吱的一聲停在門口,
父親那威風凜凜的母親徐徐的自車上跨下來。
在那個婦女就業十分困難的年代,母親盡力想創業,有一 次她夢想學洋裁開店,就帶著我們一齊到建成公園邊的一處縫紉班報名,我們三個孩子在公園的圍欄邊等候母親上課時,我看見補習班裡青色的日光燈下有一排縫紉 機,母親坐在縫紉機前專注的踏著針車。夜露漸漸溼重了,公園裡的遊人越來越少了,母親才上完課走出來,我們母子四人走在街燈灑落下的點點樹影中,心中躊躇 滿志,
幻想著將來幫人家做衣服後,要買好多好吃食物,心裡好快樂。
母親學成結業後,我們就回到萬華老家尋找店面,終於在三水 街市場邊找到一個空出來的小店面。黑而雜亂待租的店內,意外的發現有滿滿一木桶的花蛋糕,看得我們直流口水,可惜,每塊蛋糕都長了一層薄薄的藍色霉斑。最 後,母親終因無資本開店,她習得的洋裁手藝變成每年除夕夜做新衣,
每次縫到我這個小女兒的外套時,就是大年新春的清晨了。
日 本戰敗,戰爭結束後數年,每次空襲警報,母親彷彿無法忘卻戰地陰影,總是飛快的將我們推擠入淹水的地下室床上,擠了好多飯糰塞到棉被裡給我們。有時候,夜 半的時候,母親會夢到戰爭的夢魘,淒涼的吶喊。令她想起那些往事:死亡的軍旅同事、跳錯防空壕而遭爆擊的弟弟,還有抱著骨灰回鄉的無助的她,以及後父對她 無情的吶喊:「
為何死的不是女兒呢?」這是長久烙印在她一生永遠的傷痕吧!
舊日台北,仍有水田處處,童年時每次和母親漫步,看見壕溝,她彷彿仍有在戰地生活的習性,縱身一躍,每次都摔得鼻青眼腫、膝蓋破裂,她忘了,光復後,她已改穿窄裙,
不再穿那戰時的燈籠褲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