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11月4日 星期日

艋舺風月滄桑



記憶中的艋舺風月滄桑野台戲 設計總監/劉秀美



每次坐車經過萬華,眼眶就會不自覺的溼潤、心中逐漸的激動起來…。萬華是我的故鄉,民國四十七年畢業於廣州街的老松國校。在萬華的廣州街二十六號外祖父的舊居 (如今已經拆除)留下最深刻的回憶---- 對面的剝皮寮----更是班上大部份同學的家,因經濟拮据,其實住過萬華多處地址,小時候一度住過龍山寺的邊巷內,不懂事的我,放學後第一件大事就是抓起手電筒,在當時四邊都是水稻的窄小田埂上,打開手電筒噤聲追趕體態豐滿、腳穿木屐、身著睡褲的肥胖妓女。女郎氣喘咻咻的飛奔在窄小的田埂上,直至跑了一段路,回過頭看到我只是一個小女孩不是警察,氣得破口大罵,並咀咒著要將我抓到巷內的妓女戶裏。我小時候的童年歲月就是在龍山國校圍牆外的邊巷做著這種「警察抓妓女」的遊戲。今天自己回想起來,也不明白為什麼當年會這麼頑皮。

那時候,家中的男客人要進入我家必須要先「過五關斬六將」,不是在巷道中被人把眼鏡搶走,就是被人將鋼筆或手錶給取去,總是臉紅心跳地連逃帶跑地跳進我家屋內,再拜託我爸媽去要回妓女戶從他們身上強行取走的東西。我家因為租屋在妓女戶附近,成堆的小木屋屋簷下,縱橫交錯的水溝,成天飄散著消毒藥水的味道,這是區公所每月定時來做的消毒工作。那時候,剛光復不久,家家戶戶也定期的進行大掃除,有時候門上會被貼上「最清潔」的粉紅色標籤。

我童年時,對成人的性十分好奇,常攀爬在古老的木格窗櫺邊,窺視屋內,除了一盞酒紅色的小燈泡外,只是一片漆黑,什麼也看不到。只見到大門內空曠的廳堂中,獨坐著一個似甚無聊的老鴇,漫不經心的洗濯著衣物,偶而會回過頭來斥喝我,「死查某囝仔,要抓你來賣!」

古老的賣春產業,承載著一部台灣婦女漂流史。自清朝開港以來,走船的人到了港口一定要找女人,還有隨著日本殖民統治而來的異國婦女,韓國和日本女性的佇足,造就了後來「藝閤」行業的興起。之後,又隨著終戰後國民黨軍隊登陸帶來大量單身男性人口,使得因戰事而蕭條的特種行業,很快又恢復往日熱鬧的舊觀。

艋舺的賣春產業,就從此被深深的烙印下來。

在艋舺濃艷又深沉的土地下,蒸散著賣春婦女承受人世間最坎坷淒楚的縷縷哀調,形成一股濃郁又滄桑的都市表情。也因此,萬華看起來就像一個充滿成人熟味的中年城市。

也因此,在萬華成長的孩童,他們的童話世界中總是夾雜著成人社會的種種物語。最著名的要算是日治時代「凹鼻藝妲」的故事。傳說她是一位頗具才學的藝妓,自視甚高,不肯隨便接客,因此得罪不少財大氣粗的富人。其中就有人出資,令一位身染梅毒的乞丐裝扮成斯文的富家公子,誘其與之嬿好,將性病傳染給她,導致病毒侵蝕,連鼻樑都被蝕塌了,而被人稱作「凹鼻藝妲」。據說「凹鼻藝妲」經常坐在人家屋簷下,含淚彈琵琶乞討過日。

等到自己稍為成長,萬華的街景已幡然改變。臉上掛著刀疤、身上佈滿刺青的南部青年在妓院把風。一整列的華西街暗巷中,粉紅的燈光下,原住民少女成排站立著,任憑客人挑選。那個時期,也是花蓮、台東地區人口販子活動最頻繁之時。許多小學校長和父母聯手將剛畢業的小女孩推入火坑。可憐的原住民家庭,有時候只是為了一瓶瓶買醉的米酒,就輕易放棄親生的子女。

此時,整個古老、端莊又靦腆、妓女必須學藝的時代,已經成為過去。工商社會金錢遊戲中,人口販子肆無忌憚,大量販賣無辜的少女。古意盎然的萬華,竟成為最黑暗的人肉市場。

一直到最近,第三波偷渡移民潮將大陸的女性大量運送來台,像都市老鼠般寄居在城市地下社會。有時,走在萬華街上,真不知是來到了廣州還是福建呢。

在這些賣春婦之間,偶而可以見到昔日萬華的賣春阿嬤,俗稱「站壁」的。在古老賣春業特有的一抹夕陽餘輝中,像動物般相濡以沫、相互取暖的行為,構成古老萬華殘存的世界奇觀。當我在街上為嬸婆拍照時,不意中從鏡頭中望見慈祥、悲憫、溫柔的嬸婆,她的容顏和她背後不遠處的老年流鶯並沒有什麼兩樣。